村岛

一名作家,摄影爱好者。

在永夜中所诞生的

23rd. since accident  晴 

落日徘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,暮照着一望无际的冰川。最后一次和陆地联系,还是在二十三天前。大半个月的时日里,船上愈发清冷寥落,伤寒和饥饿裹挟在寒风里,不平静地带走了许多人。我独自一人站在破冰船的船头夹板上,攥紧手中的怀表,怔忪地望向远方。

海潮泛起红色的血伤,冰川静默地映照了昏赤的南方,没有鸟,没有鱼,二十多天以来甚至一只活物都没有,而凄厉的寒风刀割般吹入冻僵的双手。食物和水都已经所剩无几。回到驾驶舱里,火堆的余烬还没烧完,我把储备好的毯子裁好,扔了进去,火又大了起来。

怀表的翻盖被我打开,机械的指针仍走动着,在北极没有白昼黑夜,只有似乎永恒的黄昏,我凭怀表走过的日子来计算着。怀表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,他临终前仍希望,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牛仔,可时代早已经变了,西部的风采都在我身上遗失。

开拓得克萨斯州的荒土那会,我也曾跨上过马背。

赤红的灰烬从焰心飘出,又失去了颜色。

怀表上已经是下半夜了,可舷窗外的落日依旧在天边赤潮涌动。胃痉挛的毛病,已有几日了。我估摸着时间,在火堆旁躺下身子,不放心地起身,添了一件袍子进火堆里,便带着痛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25th. 

晴踟蹰的赤霞在天边昏沉了许多,再过一些时日,永夜将笼罩整个北冰洋。不知我怎是最后一个在破冰船上的活人,我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,对生活毫不抱希望,也许是这种忽视生的价值,也令我忘记了死的意义。

一只落单的北极熊,从南方吹来日暮的旧影里,缓缓随着寒流向破冰船飘来。

我惊喜地跑到夹板扶栏上,虚弱的身子一下子来了精神。它看起来很消瘦,朝我这边望了望,我和它四目相对着,可它眸中无力的绝望令我心碎。在看到它的第一刹,我便铁了心要吃一顿大餐。可此时的它就同我一样,沦落到如此的境地了。

吃了它或是被它吃,救了它或是被它救,我不敢肯定,此时脑子一片混乱。没有同情心的人文是极端可怕的,同时,有同情心的人文也是极端可怕的。

矛盾地倚在铁杆上,耳畔传来北极熊缥缈的哀嚎声。我在寒风里失去了知觉,被霜雪覆盖的雷达重新抬升了角度,指示灯闪烁了起来,我恍惚中看到驾驶舱通明的灯火,南方的天边两个落日,如陨星般璀璨地坠入冰洋,激起血红的沸腾的浪潮。手中的怀表在父亲走后,一直没有转动过。

自从在这艘偌大的破冰船上孤独地活着,离人世便越来越远。从前听说人文都是具有社会性的,没有一个人能脱离人类种群,许多人想逃离这个人世,可有人也拼命地想回到人世。如鲁滨孙漂流在无人孤岛里,最终的归宿也是回到人文的故地里。兜兜转转,有人脱离了人世吗?没有,除了死人。

我却不想回去,彷徨在日夜颠倒、生死模糊的边缘地带,一切的一切,都在垂死挣扎中重获新生。   

27th. 

晴南边晚霞的残影像东方皮影戏一样,在云上投来黮黯的血红色。映在破冰船霜凝的钢铁外皮上,一股肃穆的寂寥感随锈迹弥散。断臂的我站在船头的夹板上,只手握住冰冻的铁杆,好使这只手臂也失去知觉。

风有时从北方吹来,有时从南方吹来,不论怎样,砭骨的寒意都是一样的。

另一只冻伤的手臂被我砍断喂给北极熊吃了。我忍不住让它挨饿,又为了节约粮食,只好出此下策,许多船上食物也腐坏了,自己这两天还得靠黑面包活下来。不忍心看北极熊啃着我消瘦的手臂,这些肉,已不够支撑它走过以后的时日。

有时候,真觉得如果让它吃掉我的身子,我就能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,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吧。对于我这种游离在生死边缘的人来说,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明显了。也许生就是死的另一种直观的形态吧。眼前这片一望无垠的冰川,倒映着泊船和我影子,何以证明你不是冰川影子的影子呢?

有时想像拥抱自然一样,拥抱死亡。说来不是这样么?人从土地里诞生,最后也该埋葬在土地里。而我从大海中诞生,最后也该化为海风吧。

30th. 

雪北极绚烂的极光驱散了最后一片昏黄,不久舷窗外便飘起了清炼的雪,堆在舷窗上。对于我而言,永夜的到来并不可怕,反而多了一丝解脱的心安。三天前的高烧几乎要去了我的命,我再也听不见,父亲怀表的“滴滴答答”声音。

船员们的衣物都快烧完了,被子只剩下最后一床,被我踢进了火堆。北极熊厚厚的皮毛,裹暖了我的身子。而它把我储备的食物一扫而光。它倒是很依赖我,唯恐我不给它东西吃。我倒是很乐意喂它,虽然自己又两天没吃饭了。

痛入骨髓的痉挛又来了。

我的皮肤在饥寒交迫中老化,几根肋骨已戳破而出了。

极光如海潮般泛起红色的血伤,落日从地平线下像赤色的滚石,朝破冰船飞来,白雪蓦然沸腾了起来,热雾如水珠般零落地附在舷窗上,于是只见一片金色的辉光。

在辉光里,我告诉北极熊,趁着夜还不深,游到南方的大陆上去。它也许会吃干净了我的身子,追逐起永恒的落日,一直追逐至春天的朝阳,带我回到得克萨斯州的黄金岁月。

寒风凛冽,北极熊孤独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,攥紧了掌中倒流的怀表,化成了海风。

被霜雪覆盖的雷达重新抬升了角度,仪表板闪烁了起来,舱外的探照灯射向一望无际的冰川。船前的凝冰像生死一样破碎了,而破冰船缓缓驶动,一直驶向南方。直至从南方吹来日暮的旧影,像红金色的浪潮一样吞没了那艘无人的破冰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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